凉亭的混乱並未持续太久,但那份死寂的沉重却像瘟疫般蔓延开来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学士和侍女们手忙脚乱地將昏迷的爱玛抬回梅葛楼,她的脸色灰败,如同被抽乾了生气的蜡像。
韦赛里斯抱著哭得声嘶力竭的雷妮拉,像个迷路的孩子般跟在一旁,脸上交织著对妻子的担忧和对妻兄一家惨死的巨大悲痛与茫然。
亚莉珊王后紧抿著唇,强压著內心的惊涛骇浪,有条不紊地指挥著眾人,她抱著雷妮拉的手微微颤抖,眼神却锐利如鹰,扫视著混乱的场面,確保每一个环节都得到处理。
盖蕊和阿莉森早已嚇得容失色,盖蕊紧紧依偎在亚莉珊身边,浅紫色的眼眸里蓄满了泪水;阿莉森则脸色苍白,努力维持著侍女的镇定,但捧著银壶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。
杰赫里斯国王依旧坐在那张沉重的橡木椅上,仿佛石化了一般。他深紫色的眼眸死死盯著贝尔隆亲王手中那捲沾著污跡的羊皮纸,仿佛要將其烧穿。
阳光透过藤架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,非但没有带来暖意,反而衬得那沟壑更加深刻,如同乾涸的河床。他放在扶手上的手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著青白色,微微颤抖著。
整个凉亭,只剩下雷妮拉断断续续的抽噎和远处隱约传来的、因混乱而起的嘈杂声。
贝尔隆亲王已经看完了捲轴上的每一个字。他的胸膛剧烈起伏,每一次呼吸都带著压抑的、如同风箱般的嘶鸣。
那张刚毅的脸上,悲痛、愤怒和一种近乎狂暴的杀意交织翻滚,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、令人胆寒的铁青色。
他猛地抬头,目光如淬火的刀锋,先是在跪地瑟瑟发抖的信使身上剐过,让那可怜人几乎瘫软在地,隨后扫过凉亭里每一个人的脸,最后,如同磁石般牢牢吸附在戴蒙·黑火·坦格利安身上。
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探究,而是带著沉重的、冰冷的、穿透灵魂的审视。震惊(他怎么会知道?),悲痛,以及最深沉的、几乎化为实质的怀疑——这一切,与他那日那看似隨意的警告,吻合得太过诡异!
戴蒙·黑火·坦格利安承受著那道目光。他站在原地,十二岁的身体在紫袍下显得异常单薄,却挺得笔直。
他脸上血色尽褪,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,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翻涌著复杂的情绪:有对歷史惯性无法改变的无力感,有对爱玛和韦赛里斯遭遇的深切同情,更有对贝尔隆那审视目光的坦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愧疚?他提醒过,用尽了当时能想到的、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。但结果呢?
命运的巨轮依旧无情地碾过,留下满目疮痍。
他放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攥著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带来尖锐的刺痛,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心头那份沉重的无力感。
“父…父亲?”戴蒙·坦格利安的声音带著一丝罕见的乾涩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他脸上的轻佻和憧憬早已消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一丝茫然。谷地、符石城、雷婭·罗伊斯……那些关於未来婚姻的想像,此刻被血腥的现实衝击得七零八落。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,权力和联姻的游戏背后,潜藏著怎样致命的危机。“信上……说了什么?真的……全都没了?”他无法想像,一个公爵,连同家眷护卫,竟在明月山脉被野人屠戮殆尽!
贝尔隆没有立刻回答儿子。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戴蒙·黑火身上,仿佛要穿透这具少年的躯壳,看清他灵魂深处隱藏的秘密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,每一秒都无比漫长。
终於,贝尔隆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滚动的闷雷,每一个字都带著冰碴和铁锈的味道,砸在寂静的凉亭里:
“石鸦部……埋伏在鹰爪隘口以东的『寡妇嚎』峡谷。超过三百名野人,用滚石和火箭……车队无一生还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杰赫里斯苍老而沉痛的脸,最终又落回戴蒙·黑火身上,那审视的意味更加浓重。“艾林公爵的头颅……被插在长矛上,竖在峡谷入口。夫人和孩子们的尸骸……与车架一同焚为焦炭,难以辨认。信鸦……是从最后一名拼死逃出、最终力竭倒毙的护卫身上找到的。”
“嘶——”凉亭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。即使是见惯了战场残酷的贝尔隆,复述这些细节时,声音里也带著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滔天的杀意。
杰赫里斯国王的身体猛地一震,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。
他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,再睁开时,那双属於“人瑞王”的紫眸里,只剩下冰冷的、属於龙王的怒火。
那怒火並非熊熊燃烧,而是如同万年冰川下的暗流,带著冻结一切的寒意和毁灭性的力量。
“石鸦部……”老国王的声音响起,不高,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细微的声响,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、最终裁决的威严,“他们忘了,龙有逆鳞,触之必死。也忘了,七国之主的怒火,足以將他们的巢穴连同整片山脉,化为焦土。”
他缓缓站起身,身形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佝僂,但散发出的气势却如山岳般沉重。
他看向贝尔隆,目光交匯,无需多言,父子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志——血债,必须血偿!
“贝尔隆,”杰赫里斯的声音斩钉截铁,“召集御前会议。立刻。让瓦格哈尔、科拉克休、贪食者……准备好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戴蒙·黑火,“所有能飞的龙,都准备好。石鸦部,还有那些胆敢庇护他们的明月山脉部族……他们需要一场永生难忘的教训,关於龙焰的温度。”
“是,陛下!”贝尔隆沉声应道,声音里压抑著嗜血的渴望。
他最后深深看了戴蒙·黑火一眼,他不愿相信此事与自己侄子有关,但这一切真的太巧了,那眼神复杂至极——有未消的疑虑,有对即將到来杀戮的决绝,或许还有一丝……期望?期望这个谜一样的少年,能在接下来的血与火中,证明些什么?证明他的忠诚?还是证明他的价值?
贝尔隆没有说,只是猛地转身,大步流星地离开凉亭,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翻卷,如同出征的旌旗,带著凛冽的杀气。
凉亭里只剩下杰赫里斯、亚莉珊、盖蕊、阿莉森,以及两个戴蒙。
戴蒙·坦格利安看著父亲离去的背影,又看了看祖父冰冷的侧脸,最后目光落在脸色依旧苍白的戴蒙·黑火身上。
少年人的热血在胸腔里激盪,对未婚妻家族的担忧、对野人暴行的愤怒、对即將隨父出征的渴望,以及对身边堂弟身上谜团的困惑,交织在一起。
他猛地一步跨到戴蒙·黑火面前,银髮在风中微扬,紫瞳紧紧盯著对方:
“你那日提醒过艾林公爵小心野人。”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日的戏謔或张扬,而是带著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,“现在,告诉我,兄弟。除了『野人不安分』,你还知道什么?关於这场屠杀?关於石鸦部?关於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锐利如刀,“……你为什么会知道?”
压力瞬间集中到了戴蒙·黑火·坦格利安身上。
杰赫里斯的目光也转了过来,带著沉重的审视。
亚莉珊王后抱著渐渐安静下来却依旧抽噎的雷妮拉,忧心忡忡地看著他。盖蕊和阿莉森也屏住了呼吸。
戴蒙·黑火抬起头,迎上戴蒙·坦格利安的目光,也迎向杰赫里斯那穿透性的视线。
凉亭外的阳光依旧明媚,园里的香依旧馥郁,但空气中瀰漫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杀意,却已將这秋日的午后彻底染红。
他知道,平静的日子结束了。属於“戴蒙·维水”或“戴蒙·黑火·坦格利安”的短暂安寧被彻底打破。
哪怕眾人是如何地接受他,他还是一只离群的“黑龙”,私生子的身份依旧如前世一般让世人难以信任,哪怕是“家人”……
他站在了风暴的中心,前方是復仇的烈焰,身后是未解的谜团和审视的目光。
深吸一口气,那带著香的空气此刻却冰冷刺肺。
该如何回答?预言?梦境?还是……那来自百年后、浸透了红草原鲜血的记忆?真相如同双刃剑,此刻说出,是会被视为警示的先知,还是招致毁灭的妖孽?
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,挣扎与决断的光芒交替闪烁。
最终,他选择了谎言,缓缓开口,声音带著少年人不应有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平静:
“我的梦,我看到了……血与火。”
